久方转头,
“什么时辰了?”
“刚入丑时。”
临产这个月她醒来时候多,并非头一回了,如此问答是例行。
她不言做了什么梦,上官宴也不问,下床绞湿了绢子替她擦汗,又坐回帐内,拿一把绣莲的团扇徐徐扇风。“睡吧。怕是热的。”
暑热兼腹中胎动,故才噩梦。竞庭歌明白他意思,顺从闭眼。又许久只闻夏虫唱,上官宴醒着也是闲,跟着唱,还是方才那首,忽听竞庭歌开口
“这是你母亲唱给你的吧。”
上官宴停了歌。“这是蔚国民谣,俚语也是张口便知地道的苍梧话。所以我从未怀疑过,她不是土生土长苍梧人。”
“阮雪音告诉我,老师的亲姐,程氏此代唯二的传承之一,便是自幼被养在韵水王家,大族千金,后来做了白国的安王妃。”
上官宴的母亲姓姜,苍梧大族,当初婚配呈报过御徖殿的。
“你觉得,我母亲和文绮,与程氏姐妹是类似的故事。”上官宴仰靠床头,一手继续扇风。三月在蔚南他质问文绮,与这个思路已经很接近。1
“过来些,我看看。”竞庭歌复睁眼。
上官宴不明所以,依言凑近。
“下来,再近些。”
上官宴遂彻底俯身,两肘撑在她两侧,直勾勾面对面,相距不过两寸。
“你同上官妧眼睛像。但你们的眼睛都不像上官朔。”
此认知阮雪音在封亭关时便得了,只没同竞庭歌说。2
“更像程氏姐妹的故事了。”上官宴一笑。
竞庭歌推他胸口,“起吧。”
上官宴恢复适才坐姿,仰靠床头仍旧为她扇风,“睡吧”。
“之前问你,”竞庭歌继续望帐顶,帐幔外灯色映进来,“对我母子这般好,是否为最后关头手刃,替父报仇。现在还是想问。”
“因为这个才夜夜噩梦?”
“我是个恶人。虽没亲手杀过人,到底引致了许多人殒命。怕报应不爽,到孩子身上。”
夏虫唱,不知怎么竟有几分苍梧味道。算起来竞庭歌呆在苍梧的年头比上官宴少不了几年,两人同时作此感,无言又听半晌虫鸣。
“我不觉得你恶。顶多自私加心狠。自私心狠与恶是两码事。当然你也不善。上官朔,”他顿了顿,“他的死该不该算到你头上,很难讲。我没把你视作仇敌,真话。我离家早,独自游,历过许多人事,到这个年纪,已经不会非黑即白地看待问题。这人世间,本为灰。”
若非夏夜短而此夜长,两人同床,天地皆寂,这些话该永远不会被讲出来。
许多交会原只是碰巧。
佛家谓之因缘。
竞庭歌只觉每个字都打在心上。
她想不一定是他说得好,很可能深夜无眠易剖心。
“我刚梦到小时睡的仓库了。很黑,有老鼠,夜里能听见吱吱声,夏热冬冷,五岁离开之前我没睡过一夜好觉。”
“是因这个怕黑。”
“是。你呢?”
“母亲去世后就有些迹象。后来自己出门闯荡,常惹祸事,黑灯瞎火里吃过不少苦头。毕竟只十来岁,捱过去了,也吓破了胆,不能视物时总觉得会死。”
日子一长,恐惧的便是黑暗本身。
“你问我为何对你好,我不觉得有多好。历来陪我过夜的女人,我都心存感激,觉得该以体贴报之。嗯——”他想了想,“对你是要比对其他人上心些。许因都怕黑吧。”
同病相怜。
“你觉得我可怜吧。可恨亦可悲。”
上官宴又想了想,“觉得可怜故生怜惜。不算错。”
竞庭歌自嘲一笑,“天长节过后,不知还能否同你回来。但我会记得九思巷这段日子。